写作的起点在哪?

作为一个接受素质教育的中国大陆人,不难猜到,我的起点,是语文老师布置的习作。

从小学的第一篇周记开始,贯穿应试教育十二年的作文,既是起点,也——不出预料地——是我坚持时间最长、成文最多的写作项目。

但它们的内容甚至题目,到今天,我却基本都已经忘了。倒不是说它们重要。正相反,它们——尤其是高中三年写的——奠定了我写作的根基。毕竟最长最多,它们的影响,是我想避都没法避开的。更不用说,我能用得出的所有技法,也都是通过它们而得以系统性学到的。

忘记的原因也很单纯。作业和试题毕竟是别人布置的任务,再加上任务说明里明确指示了,只要“积极健康”;我作为一个满脑子想着睡觉、上网以及隔壁女同学的健全男学生,自然很难把真正想展示的那些低劣罪恶的想法写进去。但作业总不能不交,试也不能不考, ^[实际上,是不是真就不能呢?那时候我没有看到选择,很遗憾。] 那就只能瞎写,假大空的话扯上一堆,扯完也就过去了,自然就忘了。


那有没有还没忘的写作经验呢?

说实在话,很少。逻辑性强如代码,过六个月,是我自己写的基本上也忘了。我写的其它东西通常又更缺乏逻辑,能记下来的更加少。

但一些印象总归是留了下来,那些真正因为自己想写才主动去写了的东西。

最早的印象是初中——不,是小学。当我打下“初中”这两个字时,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一个小孩,正捧着心仪女生的日记。日记本很好看,女生的字更好看。小孩当即想,自己也要去买个一样的本子,也要记日记——模仿他喜欢的女生。思绪到这里突然跳转,一段更早的印象进入视野,小学,也是为了模仿自己喜欢的女生,她们正在写当时流行的交换言情小说,小孩自己就也买了个本子写小说。

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小说呢。现在的我是想不出了。

女生们的小说本传来传去被班主任发现,发鬓斑白的她翻看了一会儿,竟然没有开始说教,而是抬起头,深吸一口气,然后稍稍舒展出笑容,“写得还挺好的呀!”

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小说呢。

我现在有点感到诧异,因为自己当时竟然没要求过,要看她们的那本小说。她们当然也没要求看我的——我压根没告诉过她们自己也写。当然啦,几页之后,也许是自己都看不懂了,我就把这整件事忘记,直到刚刚又想起来。

因为年纪比较小,小学初中时,我一直很受关照。同学们都把我当成弟弟又护又逗,她们也不例外。现在回想的话,我如果主动去要来看,应该也不会被拒绝吧。但当年害怕温暖关系被打破的小胆子小孩,一直都是被动地让交互发生,从来不敢自己主动把心意挑明。可惜给我看小说这个交互事件,终究是没有发生。

初中的日记本,差不多就是小学情形的再度演绎。我写了一段时间,大概也是没告诉过她,然后就没有然后了。

也许我只是想接近她们吧。最终,我没能写出什么值得记得的东西;写这事儿本身,也没能成为拉近我和她们之间距离的契机。什么也没有发生。

直到初中毕业前,我才鼓起勇气,主动给初中阶段自己喜欢的最后一个女生买礼物、打电话。虽然再然后也没有然后了。


日记本后不久,QQ空间开始在我们那儿流行了。网络日志,我记得住内容的,真正的写作起点。

还是因为看了那位女同学的,给我看日记本的那位。她的空间也很漂亮。不过具体是怎么漂亮法呢?粉色,还是黑色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红?我不记得了。只记得自己看过之后,就决心自己也选一个酷炫的模板,然后把网络日志写起来。

她总归是看过我在空间里写的东西的。网络帮我伸出了自己犹豫着不敢伸出去的邀请的手。当然这邀请的力度要下降了不少,回应的分量相应的也变得难以判断。那个时候,只要是开通了QQ空间的同学,男生女生都会互相来往。

那么,那时候我写了些什么?

在某些时间段,回想那些内容应该是非常羞耻的,以至于在大概高一高二前后,我清空了自己所有的QQ日志。

剧变的青春期,每一天都会打心底觉得,前一天的自己是个傻逼。可能就在那一天,我突然意识到,自己那些关于生活、关于情情爱爱的傻逼看法,参与的那些傻逼点名活动,以及那些被钓鱼发的傻逼贴子,仍然停留在网络上供人瞻仰,是一件非常尴尬的事情。

这次清洗,让现在正回头考古的我感到难办。我还记得曾有一些自己写或翻译的小诗,它们在清洗中消失了。我的初中生涯在清洗中消失了一部分。向高二的自己提出严正抗议。

清洗过后,我就很少在QQ空间写日志了。一方面,新兴的人人网抢占了我大部分网络时间;另一方面,我自己也吸取了清洗的教训,变得更加不愿下笔,害怕一不留神又留下更多的黑历史。

不过终究还是又写了四篇,可供现在的我瞻仰。

第一篇写在高二下学期,典型的网络日记,流水账,强社交性,说当时外公检查出癌症,我的生活又有诸多不顺,很伤心;然后点名几个当时关系亲密的朋友,说说心里话,然后再自责发泄一下。

我记得自己写过这篇,但没想到它的社交成分能有这么地强。在现在的我看来,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。现在我也发微博、推特,但都是为了我本人的开心和发泄;已经不再把听众的想法纳入考量。

思考了一会,我觉得应该把这种写作目的转换,归因于听众的消失。初高中时,尽管和亲近的同学们每天都在见面,但一回到家里,总又还能想到更多的事情没能和他们聊完。还有更多虽然暂时没法见面,但是仍然希望能够互相保持联系的前同学。我甚至还有 真正的 网友。

但不知不觉间,那些亲近的同学、前同学和网友们,渐渐都从我的网路空间里消失了。我的QQ空间凉了,人人网凉了,微博也凉了。但我自己想要谈话的欲望却不像他们走得那样迅速而决绝,仍然不时会从胃里涌起。我只好让它吐出来,流向真空。


之后三篇QQ日志,发布时间分散在高三下到大一期间。主要描述了自己当时的生活和情绪状态。可以看到它们从高三的顶点到大学直线下行的轨迹。这种下行也是驱动我后来写作的动力之一。

就在高中毕业、才进入大学那段时间里,我开始突然或者渐渐意识到很多事情没有意义。跟女朋友的热恋甚至也丢失了意义。

在高中,我的存在目标很明确:考大学。在我的周围,是跟我目标一致,兴趣相投的一众好友。但真到了大学,一切都显得世故而无聊。社团很无聊,我在高中玩过非常棒的;同学很无聊,半点共同话题都谈不拢。课程也很无聊,繁文缛节也很无聊,起床也开始变得很无聊…

我不是在控诉大学生活本身不好。我见过的,过得很充实的人生赢家也不少。但出于种种原因——可以认为主要是出于自身摆烂——这种“好的”大学生活,跟我的距离十分遥远。恰恰相反,我陷在无聊、无意义的泥潭里,一年又一年,不去上课,也不去参加考试,可以说是就窝在宿舍里,厮混了五年。我的大学生活就是厮混。

但我当然不可能满足于厮混。咸鱼可能没有梦想,但总归是会感到恐慌的。有那么一些深夜,我熬到了宿舍断电断网,但仍然睡不着觉,也不知道能干什么转移注意力。恐慌会在这种夜里找上我,一个预备废人,也没有老本可吃,正在泥潭里挣扎的样子。

有那么一些夜里,我甚至没有人可以倾诉。女朋友早就吹了。亲密朋友们——无论有多亲密——总是要睡觉的,他们也不可能对一滩烂泥感同身受。父母亲人更加不可能。我的烂泥状态,我的恐慌,终究只能由我自己承受或者解决。

就是这种时候,我重新捡起了写作。

选在一个没人认识的博客网站,放弃社交性,放弃身份限制,只就自己想谈的话题去写。一篇文章写到大半,身体疲惫和倾诉过后的清爽终于能够压过恐慌之后,我得以入眠。

回头考古,才发现自己从大二下开始写,到大四结束封笔,竟然在那里发布了总计79篇文章。

第一篇文章是参加博客网站的话题,写了写大学开始困扰自己的疾病。那是我第一次那样——只为了内容、只为了自己——写文章,也是我第一次真正去谈自己的疾病:平山病,自限性肌肉萎缩。并不严重,跟ALS这种杀人越货的家伙比,简直算得上是仁慈。所以长久以来,环境——甚至我自己——也都一直期望,它不会对我的生活带来多少影响。但即便是仁慈得跟被蚊子叮咬差不多,它所带来的影响终究还是存在的,压抑得久了,而不见自己被正视或释放,它就会以种种更细微,但更加扭曲的方式干扰你。

我很庆幸自己参加了那个话题活动。虽然仍然放得不是太开:即使在一个没有人认识、没有人关心我的地方,我仍然纠结着自己并不存在的面子,纠结于文章必须有一个阳光的主题种种。但总归是把自己对它的想法放在台面上厘了一遍,并且释放了出来。这样做帮助很大。

在那时候,我还没意识到它有多么重要。那时候的我,觉得自己对人间百态大多都看得明白。我并没能意识到,这种明白仅仅是我浅尝辄止的思考带来的一种错觉。

人的思路,如果完全停留在脑海里,可以称得上是没有思路。停留在脑海里的思路,互相交织,揉成一团,不断变动——这种高度相关、高度可变的特性,固然是人类思维称得上闪光的地方,但同时也是它们无法逾越的形态界限。只有把它们固定成为书面语言记录下来,你才能得以从前、向后把它厘直,并去检验它究竟能否构成一条真正没有断点的“道路”。内容写作的重要作用之一,就是给人提供一个这样的厘直台。

后来陆陆续续写了更多文章。从谈微博取关,到谈信仰,到读书笔记,甚至小说——一篇借鉴her和黑镜里人工智能的短篇,我现在看竟然觉得还不错。当然了,也有我觉得写得不好的文章。有一些甚至都称不上真诚。但至少比我高中那会儿回看初中空间日志的时候感觉好多了。我对不真诚感到羞耻,但尚不觉得有删除的必要。 ^[比较意外的是,登上许久没有登陆的博客考古时,竟然发现站点管理员删了我的两篇老文章,一篇是Aaron Swartz的纪录片观后感,里面提到了对意识形态和国家宣传机器的怀疑,另外一篇是关于射手网被封停的抱怨。几年之后才屏蔽,也从侧面反映了近来中文互联网舆论封紧的趋势。]

不真诚的来源也可以说一说。很意外地,我写的东西竟然有网友点赞。当时沾沾自喜的我,在自己其它社交平台转发了博客里的一些文章。现实生活中的熟人(包括父母)涌入后,我在现实中的身份和认同焦虑随之一同涌入,开始反过来渗透写作本身。其所导致的不诚实,除了反映出我对现实问题的逃避,还有一层更加严重的对我道德的暗示,即我无法做到言行一致。

我能感受到这些对写作的影响。要求主题健康的应试作文无法出现真正好的文章,正是因为脱离了真诚。这里也是一样的,如果文字成为一种借口,脱离了真诚,那所成的文章自然也不可能跟好挂钩。

另外一方面,在某个时间点,我读了一个外号特师的豆瓣作者所写的一些文章。我不可回避的意识到,自己这种不够真诚的写作,正好处于它解构大锤的某个受击范围之内。被击中之后我更是元气大减,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写作了。

一旦脱离真诚,就像做了贼一样,在遇见到自己会被解构大锤砸中之后,首先想的不是乖乖自首,而是选择逃得更远。我试图把自己的真实和对期望现实的谎言藏在所谓“小说”的伟大虚构大旗之下,试图用这种冠冕堂皇的方式来正当化自己的虚伪。我的小说甚至想要模仿特师的某些文风。

尚不说产物的质量如何,一个可见的后果,是写作热情的下降。无法真诚、无法摆脱解构之锤之后,写作里它厘直台的作用越来越远,渐渐单纯地变为我失眠或者恐慌时的发泄手段。当我发现自己只能重复之前说过的话,而且博客热度本身也下降到基本没有之后,我最后选择了退出。

那是两年前。


时间过的真的很快。转眼两年过去,我参与工作也有一年了。一开始在上海,今年年初辗转到深圳。

参与工作的这段时间,繁忙让我有借口假装麻木,但我还是会恐慌,会失眠。问题在于,我没有时间去学习或者写作了:在大学里,我有足够多的时间去发呆,看肥皂剧,玩游戏种种,但剩下的时间仍然有空隙去阅读、思考。但工作挤压了我发呆的时间,发呆的时间转而…

但终究我还是没办法——也不能——成为一个完全麻木的人。发呆和业务代码绝对不能称为我生活的全部。

我在Github搭建这个博客,最初是想做技术写作,但没能坚持。现在我准备重启它。

我仍然有很多思考需要厘直,还有更多思考尚待我去学习发现。我要重启这里,作为自己的厘直台,真诚地就一些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做探讨。

这是我现在写作的方向。